第十九章 双生记忆-《悲鸣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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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房间巨大,像一个地下体育馆,天花板高约十米,由发光的晶体柱支撑。数百个培养舱整齐排列,像军队的墓碑方阵。大部分是空的,玻璃舱壁蒙着厚厚的灰尘,有些舱内还有干涸的营养液残留,在舱底结成深褐色的硬壳。少数几个里面有东西——发育失败的畸形体。陆见野看到一个培养舱里漂浮着一个不成形的肉团,有多余的肢体像海星的触腕,有未闭合的颅骨露出灰白色的大脑皮层,有暴露在外的心脏还在微弱搏动,每一次搏动都挤出暗红色的血液,在营养液里晕开。另一个培养舱里是一个几乎完全晶化的胚胎,像一块畸形的水晶原石,内部有混乱的金色能量流在冲撞,偶尔在表面爆出细小的电火花。

    中央控制台还在运转,屏幕亮着幽绿色的光,像墓地的鬼火。陆见野走过去,屏幕自动激活,显示实验日志。

    他快速浏览,手指在灰尘覆盖的控制面板上滑动。

    日志记载了零的完整培育过程:需要同时培养两个胚胎——一个吸收体,一个共鸣体——让她们在意识层面保持“双生共鸣”,形成完整的情感闭环。只有这样,才能稳定零的完整基因表达,让她同时拥有吸收与共鸣的能力而不失控。单独培养任何一个,都会导致能力失衡,产生畸形或完全失败。

    秦守正当年只偷走了零的细胞样本,没有偷走完整的培育数据和双生共鸣技术。所以他一直失败——他试图单独培养吸收体(陆见野)和共鸣体(苏未央),但因为没有双生共鸣,他的克隆体一直不稳定,一直有缺陷。直到现在,直到陆见野和苏未央在绝境中自行绑定,才意外地重现了零的完整状态。

    日志最后一条记录,日期是二十年前,墨水已经褪色:

    “零的完整培育成功。但秦发现了这里。他带着武装人员闯入,抢走了零的细胞样本。我必须带着零的本体转移。希望他不要成功……希望我的孩子们,如果将来存在,能找到这里。找到真相。——陆明薇”

    陆见野和苏未央对视。在培育室昏暗的光线里,他们的眼睛——陆见野的银色右眼和苏未央的金色左眼——在黑暗中像一对错位的镜子,互相映照。

    他们找到向下的楼梯,进入第二层。

    第二层是工作室。

    没有培养舱,没有实验设备,是一个纯粹的研究和居住空间。墙上贴满了手稿、图纸、公式、还有手绘的情感波动图谱,有些图谱精美得像艺术作品,用不同颜色的墨水绘制情感涟漪的扩散。书架上堆满了纸质书——在这个全面数字化的时代,纸质书已经是濒危物种,但这些书保存完好,书脊上的烫金标题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可辨:《情感场论》《共鸣心理学》《情绪伦理学初探》。

    中央的大书桌上,摊开着一本未完成的书稿。羊皮纸封面,手写标题:《情感伦理学》。

    陆见野翻开扉页。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发脆,边缘泛黄,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,娟秀而有力,每一笔都透着书写者的专注:

    “给我未来的孩子们——

    愿你们活在一个不必出售心跳的世界。

    愿情感是礼物,而非商品。

    愿共鸣是桥梁,而非武器。

    如果你们读到这些,说明我失败了。

    但请不要放弃希望。

    爱你们的,

    陆明薇”

    苏未央走到墙边,看着那些手稿。她的手——水晶的左手——轻轻拂过纸面,纸张发出细微的、像蝴蝶翅膀振动般的沙沙声。她读着上面的文字,双重音色在安静的空间里低语:

    “情绪提取技术的根本错误在于将情感物化……情感不是矿物,不是可以无限开采、加工、交易的商品……情感是关系的产物,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共鸣与回应……剥离情感等于谋杀关系的灵魂,等于将活生生的人变成情感上的行尸走肉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在颤抖。双重音色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产生细微的回声,像两个人在交替朗读同一篇文章,一个声音清澈冰冷,一个声音沙哑温热。

    他们继续探索,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最后的关键:一张手绘的羊皮地图,精细标注了墟城地下未被官方记录的三层空间结构。还有一张便条,日期是三年前,墨水还很新:

    “时机未到。秦的监控网络已经覆盖全城。我必须离开,继续隐藏。但我会回来。待双生子重逢时,待吸收体与共鸣体完成绑定,我将归来。零在第三层等待。她有话要对你们说。——陆明薇”

    三年前。正是陆见野经历雨夜事故、苏未央被投入熔炉的那一年。

    陆明薇——真正的陆明薇,原型体——一直在看着。一直在等待。等待着他们相遇,绑定,成为完整的“双生子”。

    陆见野握紧拳头。指甲陷进掌心,但他左手的银色部分已经失去了触觉,只有麻木的冰冷。

    他们找到向下的最后通道,进入第三层。

    第三层不是实验室,不是研究空间。

    是一个花园。

    他们站在入口,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无法呼吸。这个位于地下百米深处的空间,竟然有模拟的自然光照——天花板是某种发光的晶体阵列,模拟阳光的色温和角度,甚至还有缓慢移动的、用光影投射出的“云朵”。地面是真正的土壤,厚实而肥沃,种植着各种奇异的植物:发光的蕨类像海底的生物,散发安抚香气的水晶藤蔓,会随着声波微微颤动的银色小草,还有大片的、开着金色花朵的植物,那些花朵在缓慢开合,像在呼吸,花瓣边缘有细微的光点飘散,像金色的花粉。

    空气里有湿度,有植物蒸腾的水汽味道,有肥沃土壤的腥气,有花朵的淡香,还有一种淡淡的、像旧书和干花混合的宁静气息。这里像一个被精心维护的、与世隔绝的伊甸园,一个在情感荒漠深处悄然生长了二十年的绿洲。

    花园中央,有一条白色鹅卵石铺成的小径,石子被打磨得光滑圆润,在模拟阳光下闪着湿润的光泽。小径尽头,有一张白色的石质长椅。

    长椅上,坐着一个女人。

    她背对着他们,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长裙,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,发梢几乎垂到椅面。她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,像一尊融入花园景色的雕塑。

    陆见野和苏未央沿着小径走过去。脚步在白色鹅卵石上发出沙沙声响,像春蚕食叶。

    女人听到了声音,缓缓转过头。

    陆见野的呼吸停了。

    那张脸——和他记忆中的母亲(克隆体)一模一样。同样的眉眼轮廓,同样的鼻梁弧度,同样的嘴唇形状。但眼神完全不同。克隆体的眼神总是疲惫的,悲伤的,带着被囚禁的绝望和深藏的温柔。而这个女人的眼神……是历经沧桑却依然清澈的,是智慧的,是深沉的,是那种看透了人性黑暗却依然选择相信光的、近乎神性的慈悲。

    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,但陆见野知道——根据日志,她应该已经六十了。零的细胞延缓了她的衰老,但也付出了代价:她的生命与零的生命深度绑定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

    陆明薇(原型体)看着他们,目光在陆见野被银色覆盖的左脸上停留了很久,又在苏未央半水晶半血肉的身体上缓慢移动。她的眼神里有深沉的悲伤,有无尽的歉意,有一种跨越时间的、母性的理解,还有一种看到自己的孩子终于回家的、几乎无法承受的温柔。

    然后,她微笑。

    那微笑像春天的第一缕阳光融化封冻的河面,像深夜里的灯塔终于等到迷航的船只,像母亲在漫长分离后终于拥抱自己的孩子——那种微笑里有泪水,但泪水被笑容蒸发了。

    她站起来,走向他们。脚步很轻,白色亚麻长裙的裙摆拂过地上的金色花朵,花朵随之微微摇曳,像在行礼。她走到他们面前,伸出双手,同时拥抱两人——左臂搂住陆见野的肩膀,右臂搂住苏未央的腰。她的拥抱很轻,但很坚定,带着体温,带着那种久别重逢的颤抖,带着二十年等待终于结束的释然。

    “我的孩子们,”她轻声说,声音和克隆体一样温柔,但更坚实,更温暖,像冬日壁炉里燃烧的木头,“你们受苦了。”

    陆见野感觉到眼泪涌上来。不是悲伤的泪,是某种更复杂的、像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回家之路的、混合着委屈、愤怒、释然、希望和无法言说的归属感的泪。泪水从他银色的左眼流出,是银色的液体;从他人类的右眼流出,是透明的咸泪。

    苏未央也在哭——她的血肉右眼流出透明的眼泪,顺着苍白脸颊滑落;她的晶体左眼渗出金色的液体,像融化的琥珀,滴在地上,被土壤吸收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整个地下空间开始剧烈震动。

    不是地震,是更暴力的、像巨兽用身体撞击囚笼般的震动。天花板开裂,发光的晶体碎片像冰雹般坠落,砸在土壤里,砸在植物上,砸碎金色的花朵。土壤里的植物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,金色的花朵迅速凋谢、变黑、化为灰烬。

    升降平台降下的巨大声响从花园边缘传来——不是他们下来的那个楼梯,是另一个、隐藏在花园岩壁后的、更大的入口。齿轮转动,液压系统嘶鸣,金属摩擦的尖啸刺穿空气。

    平台降下,上面站着两个人。

    秦守正,和忘忧公。

    秦守正穿着熨烫平整的深灰色西装,白衬衫一尘不染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像一张精心绘制后封存的肖像。忘忧公站在他身边,还是那身黑袍,戴着那张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具,但面具的边缘现在有细密的金色裂纹在蔓延。

    秦守正的目光跳过陆见野和苏未央,直接锁定在陆明薇身上。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极其复杂——有爱,有恨,有痴迷,有愤怒,有二十年的思念,也有二十年的背叛,所有这些情感交织在一起,最终熔炼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。

    “明薇,”他开口,声音在震动和碎裂声里依然清晰,像穿过风暴的箭,“二十年了。你终于肯见我了。”

    陆明薇把陆见野和苏未央拉到身后,自己挡在他们前面。她的姿态很平静,白色长裙在震动中微微飘动,但陆见野通过绑定连接能感觉到——她在颤抖。不是恐惧的颤抖,是愤怒的颤抖,是深沉的、压抑了二十年、此刻终于喷发的愤怒。

    “秦守正,”她说,声音冷得像绝对零度的冰,“你毁了我的研究,偷走我的女儿,折磨我的孩子们二十年。你还敢来见我?”

    秦守正笑了。那笑容扭曲,疯狂,像一张精心描绘的古典油画被人用刀划开,露出下面腐烂的画布。

    “你的研究?你的女儿?你的孩子们?”他一步一步走下平台,皮鞋踩在枯萎的花丛上,碾碎黑色的灰烬,“零是我的女儿——用我的精子和你偷走的卵子培育的。陆见野和苏未央是我的作品——用零的细胞创造的完美双生子。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们是你的?”

    他走到花园中央,站在彻底死去的金色花田里,张开双臂,像要拥抱整个地下世界。

    “我创造了他们,就像你创造了零。现在我们都有了自己的‘完美孩子’。不如……让他们比比看?看看是你的零更接近神,还是我的作品更超越神?”

    他按下手里的控制器。

    忘忧公的身体开始变化。黑袍下的轮廓在膨胀,在扭曲,布料被撕裂,露出下面非人的构造。面具脱落,掉在地上,碎裂成无数白色的瓷片。

    面具下不是脸。

    是一个旋转的黑色漩涡。纯粹的、吸收所有光的黑暗,没有形状,没有五官,只有无尽旋转的深渊。漩涡深处,有一点金色的光在闪烁,像困在黑洞视界里的最后一颗星星,即将被彻底吞噬。

    那是“神格情核”的雏形。秦守正把它植入了忘忧公——那个陆明薇的早期克隆体——体内,让它与她的生物组织强行融合,创造出了这个半人半能量体的怪物。

    忘忧公开口。声音不是从漩涡里发出,是从周围的空气里共振产生的,是秦守正的声音和零的声音被强行扭曲、混合、再撕裂的产物,像两个人在同时尖叫却被拧成一股非人的哀嚎:

    “妈妈……爸爸……让我结束这场家庭闹剧吧……”

    那声音里的疯狂和痛苦,让陆见野的血液瞬间冻结。

    陆明薇没有后退。她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她的眼睛里亮起了金色的光芒——不是陆见野那种水银般的银,不是苏未央那种琥珀般的金,是更深沉的、像熔化的黄金在古老圣杯中流淌的、纯粹而神圣的金。

    她轻声说,声音不大,但穿透了所有的噪音、碎裂和疯狂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意识深处:

    “零,该醒来了。”

    花园深处,岩壁突然裂开。

    不是崩塌,是像最精密的机械装置般向两侧平滑展开。里面不是一个房间,是一个更大的、发光的晶体洞穴,洞穴内部充盈着柔和的金色光芒,像晨曦浸透的云层。

    洞穴中央,有一个透明的、由发光晶体构成的冷冻舱。

    舱盖正在缓缓开启。白色的冷雾涌出,像干冰的烟雾,在空气中缓慢翻滚、扩散、消散。

    雾气中,一个身影坐了起来。

    一个女人。二十岁左右,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,金色的眼睛像熔化的太阳,左手手腕有雪花状的胎记,右手手背有旧疤痕。她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衣服,像古希腊雕塑中的女神服饰,干净得一尘不染,在金色光芒中几乎透明。

    她从冷冻舱里站起来,赤脚踩在晶体地面上,向花园走来。

    她的脚步很轻,没有声音,像踩着空气。她的金色眼睛看着忘忧公——看着那个黑色漩涡,看着漩涡深处那点挣扎的金色光点。

    然后,她微笑。

    那微笑温柔,悲伤,理解,还有一种深藏的、像母亲看被宠坏的孩子般的无奈和悲悯。

    她开口,声音和陆明薇很像,但更年轻,更空灵,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直接在每个人的意识里响起:

    “哥哥,你拿着我的东西,玩得开心吗?”

    她看着忘忧公——看着那个黑洞漩涡,看着那里面属于她的、被秦守正强行剥离并植入克隆体的“神格情核”的碎片。

    “现在该还给我了。”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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